货殖列传｜固收老兵5年创业路：净值化时代知识权力的崛起
澎湃新闻记者 蒋梦莹
【编者按】
《史记·货殖列传》是最早专门记叙从事“货殖”（商业）活动的杰出人物的史书著作，司马迁阐释的经世济民的经济思想和商业智慧，被誉为“历史思想及于经济，是书盖为创举”。
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正在重塑世界经济结构、重构全球创新版图。在这场大变局中，所有勇于创新、敢于担当的企业家、创业者、打工人的故事，都值得被铭记。我们推出《澎湃财经人物周刊·货殖列传》，讲述全球化时代大潮中的商界人物故事。
他们为时代立传，我们为他们立传。
今年年底，资管新规过渡期即将结束，净值化转型进入冲刺期。
新的时代即将来临——在资管新规与理财新规构建的监管格局下，银行理财积极调整发展理念与方向，非净值型理财产品加速退场。
中国光大银行与波士顿咨询公司（BCG）合作发布的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底，中国资管市场规模达到122万亿元，相较2019年的111万亿增长了近10%；预计到2025年，中国资管行业年化增速将保持12%左右的水平，最终站上210万亿元的总规模。
中国资产管理的巨大空间和高速增长对金融机构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各家金融机构也都在全力以赴抓住机遇寻求转型。
作为时代缩影的一家家机构和普通从业者们都经历了什么，又如何迎接这一场剧变？
8月中旬，澎湃新闻记者通过先后两次深度对话上海吸引子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吸引子）创始人石磊与乔嘉，记录下资管行业大变局下，两位“固收老兵”致力于打造满足于净值化时代需求的金融科技公司的创业故事。
创业维艰——要解决创业路上的各种难题，没有任何可以套用的公式，更没有放诸四海皆准的良方。石磊与乔嘉，这两位过去固收圈里的“成功者”，在创业的5年中深切体会到“没有任何良方可以掌控错综复杂、变幻不定的局势，没有任何良方可以带领团队走出困境，没有任何良方可以创建一家科技企业。”
作为一名固收老兵，乔嘉总结说，创业5年来，跌跌撞撞、高高兴兴，终于将吸引子做成了科技公司。即便如此，乔嘉创业过程中大概的感触还是要感谢时代：“2017年之前是不需要我们的。我们从金融业务中来，却成了一家科技公司，最终还要回到金融业里去解决金融业务的问题，尤其是资管行业的问题。”
从明星分析师到金融科技公司创始人
石磊一度是“固收圈”里的风云人物。
石磊
1999年，石磊从人大附中考进北京大学物理系。读本科时，石磊同时修读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的课程，继而考取了北大中国经济研究中心金融学硕士。
毕业后，石磊顺利进入了中国银行总行全球金融市场部，又称“球部”，先后负责外汇市场、中国宏观经济、债券市场的研究工作。7年后，石磊加入平安证券固定收益部，此后就一直从事债券市场相关工作，还成为《财新周刊》和路透的专栏作者，他写的大量分析文章在圈内广为流传。在此期间，石磊还于2008-2009年参与国务院金融危机应急小组的顾问工作，并被中国国家开发银行聘为特约专家；连续获得2009年、2010年《证券市场周刊》“远见杯”中国宏观经济预测第一名。
由于德尔塔疫情，石磊在杭州办公室通过视频接受了澎湃新闻第一次采访。
“我的职业生涯全是赶上了时代的召唤——从2009年到2015年，直到2016年辞职，我都在平安证券固定收益事业部。这个部门既做债券发行，也有投资业务，我负责的是投研。所以它其实是一个闭环的生产链，从生产债券到投资债券都可以完成。”
石磊回顾起那个时候的中国信用债市场，因为才刚刚开始，没有什么信用风险，也没有违约。只要能够维持流动性，债券的业绩能够穿越牛熊，是一个完美的套利业务。如今回看，石磊将之总结为是一个时代的红利。
资产管理行业是这个时期里中国金融行业最璀璨的明星。资产管理行业规模扩张速度曾多年持续保持在50%以上，信托、银行理财、保险资管、券商资管、基金、私募各类机构先后登场，攻城拔寨，规模为王。
到了2016年之后，债券开始有了违约。2016年6月7日，大型国企东北特钢集团宣布一到期债券违约，是当年的标志性事件。
尽管大多数固收产品仍然刚性兑付，石磊发现，作为一个资产管理者，越来越难以去面对客户的刚兑需求。因为投资端是波动的，信用风险也越来越大。那一年做得很痛苦，局势的变化也逼迫着石磊去思考是不是还能够像过去一样停留在舒适圈内，而他当时已担任平安证券固定收益事业部总经理和研究主管。
石磊在吸引子的杭州办公室
石磊清醒地认知到，资产管理行业野蛮增长的时期已经落幕，通道业务已经式微，行业即将开始升级重构，从影子银行到资产管理，整个资产管理行业将被重塑成财富管理服务、资产配置、投资委托管理，精品资产管理及ETF等多个层次。
石磊担任董事长的吸引子信息科技有限公司2016年8月26日在上海注册成立，同一时间他们的杭州办公室也开张运营。作为团队核心人物，石磊既要负责研发、销售，还要当客服，因此他每周在上海的时间并不多。
2017年，《关于规范金融机构资产管理业务的指导意见（征求意见稿）》（简称资管新规）横空出世，并在次年正式发布。银监会、保监会、证监会陆续出台了对资产管理行业更为严格的监管指导，主要限制了监管套利和过高的杠杆，资产管理行业正在重归资产管理的内核。
大的行业痛点就是商业机会
“为了录喜马拉雅，我昨晚只睡了三个小时。”
8月中旬的一个下午，上海南京西路太古汇吸引子的办公室里，乔嘉手里还拿着咖啡。从墨尔本大学毕业后，乔嘉就职于澳大利亚的Basis Capital，亲历次贷危机。2009年回国后，他只身闯荡中国债券市场。
乔嘉
“我2009年就做（债券私募）了，现在能听说的固收圈里的比我早的人应该都没有。那时候债券市场的杠杆特别高，也还没有私募基金的概念，阳光私募都是后面的事情。”
次贷危机后，中国债券市场的“故事”也多了起来。经历了2010年的“债灾”和2013年的“钱荒”后，乔嘉在固收圈里渐渐有了名气。
由于美联储推出第二轮量化宽松（QE），2010年9月至11月，中债10年期国债收益率从3.23%急速攀升至4%，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上行近80BP，打破了中国债券市场一直以来的平静。而2013年，债市“打黑”，要求同一金融法人的所有债券账户间不得直接交易且不得第三方过券，流动性偏紧；央行又坚持不放水、公开市场操作偏紧，造成了罕见的“钱荒”。
石磊认为，这个时期大部分机构在标榜自己做资产管理，实际上更多是“影子银行”的模式，各种形式吸收资金，再以各种结构放贷出去，以利差收入为主。市场环境与监管变化都在推动这个行业即将进入下一个时代，如果要适应新的环境，资产管理模式将会被重塑，现有的资产管理行业格局可能会重构。
经过几轮风波后，发现时代正在发生的变化的不只是石磊。
在北京的一些饭局上，乔嘉结识了石磊和吸引子的另一位创始人谷利，谷利时任中融信托主管风控的领导。三个人都来自三个不同细分领域的痛点：固收、私募和信托。三个“痛点”汇聚到一块儿，坐在一起吃了两顿饭后发现，他们面对的都是同一个社会痛点——自己做财富管理不行。三位金融业”老兵“一拍即合——这么大的痛点就是商业机会。
回首创业初衷，乔嘉仍然相信解决了这些问题，一定能挣到钱。
“我们正在解决一个时代的难题，这难题挺难的，但是首先5年下来我觉得我们走对了，其次，问题我们解决了一半多了。”
乔嘉在吸引子的杭州办公司
石磊和他的搭档们选择创业时，中国百万亿规模的资管行业正在经历痛苦的转型。作为固收和资管行业的老将，他们总结出资管行业最核心的痛点是，如何提供客户体验更好的净值化资管产品，而解决方法就是：风险配置。于是，石磊、乔嘉和谷利的创业想法，就是做一家支持全面风险配置解决方案的公司。投资方他们找到了中诚信集团董事长毛振华，在他们眼中一位很愿意提携年轻人的晚辈。
“毛总是老哥，他就说‘这事儿对’。中国需要固收的专家，你们这几个人干的都是正经事，剩下就看时代给不给你机会。”
乔嘉有着自己的一套生意经：创业公司最重要的，除了现金流要维持生存以外，不要太多走弯路，战略最重要。
“我做生意有三个原则，第一，人民需要，第二，国家允许，第三，自己干得比别人更高效。如果这三个同时能够满足，就是一个好的生意，如果有不满足它就是有问题的。”
资管与财富管理两大赛道融合之战
吸引子（The Attractor）是一个物理学的概念，指复杂系统中的准稳态。
吸引子（The Attractor）是一个物理学的概念，指复杂系统中的准稳态。
石磊如此解释这个名字：在投资中，假设价值投资是一种吸引子，未来可能会回归到某些价值或某些相对价值之中，但是无法预测哪一天会回到这个价值之中。所以，是一个未来大概率的可能，是一个准稳态，我们只需在这个准稳态守候即可。形象一点来说，可以比喻为一个猎人守株待兔，而不追着猎物跑，因为追猎物是追不上的；而是需要观察到吸引子，等在那个吸引子的树旁“守株待兔”，等到猎物落到这个吸引子状态中来。
取这个名字体现了石磊对金融行业和投资多年的思考。什么是金融市场？市场到底是不是像教科书中所说的那样？到底是不是最终会回归价值？价值又到底是什么？石磊发现，在投资中，时间是一个魔鬼，不能忽视时间这个变量。可是按照传统的投资理论，却无法解释时间。
石磊在社会学家和社会哲学家们的“系统论”和“矛盾论”中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它能够解释市场中的时空分布。
石磊非常推崇哲学家金观涛的理论。金观涛在《整体的哲学》一书中主张，要从整体上把握事物的规律；《确定性的终结》提出，当处于一种复杂系统时，就丧失了确定性。因此，做投资需要去预测，但并不需要预测具体的时刻——在复杂系统里，未来的状态不是均匀分布的，尽管里面充满了混沌，且这种混沌无法预测，但是它会形成一些叫做“吸引子”的稳态。
石磊将金观涛的书推荐给了乔嘉。乔嘉反复研读后，二人对创业的理念又进一步得到了深化和升华——首先要找到系统的主要矛盾，如果主要矛盾在向前发展，就意味着系统可能会发生质变，“就像物理学中的‘临界态’”。临界态是最适合做交易的点，“成本最低，收益最高，弹性最大”。
回到资管行业来说，在资管行业野蛮生长的岁月，由于资金端普遍不稳定等因素，产品业绩短期化现象严重。同时，资管行业依靠“资金池-资产池”的模式管理风险，大部分投资者和渠道只能用资产管理人的信用或既往业绩作判断。可随着全行业刚兑被打破，当投资人真正开始承担风险，大众理财行为势将发生巨大的变化，整个中国资产管理与财富管理行业也将随之演变。风险重新分布将改变资管和财富管理行业的格局，将转变为前瞻性的风险管理服务，转变为客户、财富管理、资产管理整个产业链上的信息互动，过去整个产业链是以产品为核心的，未来将是以客户服务为核心，信息互动将成为关键。
吸引子的创业初心，正是要打破资产管理行业和财富管理行业之间的壁垒——两个行业之间以及行业内部之间，长期以来话语体系不同，可是到了净值化时期，必须要沟通。
石磊如此解释吸引子的定位：过去在允许刚兑的状态下，资管行业和财富管理行业是分开的，现在全市场化竞争、净值化管理了，这两个行业其实会变成一个赛道，可以称之为大财富赛道。
“这两个行业怎么才能融合在一起，还是挺复杂的，这个过程中我觉得吸引子会起到一个很重要的作用。”石磊说道。
到今年年底，所有的资管产品都必须转型为净值化产品；吸引子也度过了5周年庆——这5年恰好见证了中国的资管新规从浮出水面到落地，再到全部整改完毕的全过程。
石磊称，“尽管（资管新规）到最后的执行有两年的延迟，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可以看到关于政策的执行的决心是很强的；如今我们相当于迎着资管新规的大潮，帮着资管端银行的理财子公司去转型。”
石磊与乔嘉在公司的5周年庆上
“从金融行业来，却成了一家科技公司”
吸引子从最初的十几个人的团队扩张到了40多个人，但与其他众多的创业公司一样，吸引子当前面临的最大难题还是如何盈利，并找到独有的盈利模式。
“我们从金融行业来，却变成了一家科技公司。因为要解决金融行业的问题，需要对资产管理行业进行工业化，工业化就需要标准件，当把大家都组合在一起的时候，你才能变成一个稳定的机器，然后服务给财富端。”
石磊与乔嘉都认为吸引子的发展路径与贝莱德很类似。石磊评价说，如今的贝莱德就是一家科技公司。
贝莱德（Black Rock）全球最大的资产管理公司。截至今年6月底，贝莱德管理资产规模达到约9.5万亿美元，包括股票、固定收益、另类投资、多元资产、现金管理和咨询服务等。支撑其万亿美元资产管理规模的“地基”，是其2000年起自行研发并的投资风险管理系统——“阿拉丁”（Aladdin Platform）。有评论认为，阿拉丁才是贝莱德受到美国乃至全球金融机构追捧的主要原因。该系统将投资者与市场联系起来，是一个集风险分析、投资组合管理、交易以及操作工具于一体的平台型系统，涵盖所有资产类别的周期投资流程，确保投资组合持有正确的资产，并衡量各类金融产品的风险。
石磊和他的搭档们也愈发发现”金融“与”科技“之间的内在联系。一方面，资管行业的数据规模逐年呈现巨量增长之势，为资管专业人士带来数据筛选识别难题。另一方面，近几年来债券违约事件急剧攀升，“资产荒”和“资金荒”并存。依靠传统的分析方式，难以对债券资产的价值进行有效评估。这样的产业基本盘，决定了其对于专业管理效率的需求终处于不断推升状态之中。
乔嘉还做了另一个更形象的比喻：相比于麦肯锡等咨询机构，吸引子更像IBM。
“IBM原本是卖机器、硬件的，但是发现如果不提供解决方案，就卖不了机器。我们是通过给B端客户提供解决方案来卖系统。我们从金融公司转变成金融科技公司的过程，要比大家想象的难1万倍，你都想不到这事有多难，特别难，但这件事我们可以说是成功转型了。”
吸引子在第三年拿下了一家头部股份行私人银行部的订单，合作期间，吸引子已经为该行建设了两期系统，通过总行采购和部署，为全辖的一线投资顾问和理财经理赋能，提供财富管理的全流程解决方案。
石磊介绍，吸引子的这套解决方案有三个特点：第一，将过去信托为主、银行理财为辅的投资结构转换为投资组合，通过多元化的配置，降低波动性；其次，做到投后陪伴，在整个投资过程之中，帮助客户去监测所投产品到底是否按照预期在发展，帮助客户进行分析，及时诊断；第三是资产配置，提供一套标准既能满足多元化的需求，又能提升行业的效率。这也是吸引子攻克的最核心的技术难点。
乔嘉坦言：“我们从业务出发，竟然也能做成基础设施系统，这一点我们很自豪，但是我们还没有开始盈利，目前与行业发展相配套的基础设施，这个配套还没有到可以满足我们盈利模式发展的地步，所以我们还要进一步探索。”
从行业竞争需求角度来看，随着境内证券资管市场对外开放程度提升，大量外资资管机构涌入中国。目前，全球10大资产管理公司已有9家落户中国，其中便包括贝莱德、桥水等。这些拥有更为先进技术的机构，也势必给国内市场带来更加激烈的竞争，中资机构更加迫切地需要利用资管科技，提升自身的投研和风控能力。
吸引子的团队
8月26日，吸引子创业5周年。
金融业知识权力崛起的时代已来
在行业中深耕多年，石磊借用了法国学者福柯的说法来解释全行业的净值化转型——“金融知识的崛起和知识权力的崛起”：过去刚兑的时代实际上是由于行政权力和股东权利的下放，而到了净值化时代，信息和管理等都动态化了，从而会导致知识权力的崛起。
这条转型之路势必艰辛，国外没有现成的模式可以学习，因为没有哪个市场经历过刚兑的时代。在石磊看来，较为相近的或许只有日本和中国台湾的情况。
中国台湾在经济发展最快的那段时间里过去也有过比较粗暴的财富管理时期，大陆某些银行的一些打法是从中国台湾学过来的，都比较适合于在刚兑那个时代，是在那个时期的相对简单、快速、有效的打法。可是在净值化时代，如果看日本，它们是通过泡沫破灭来实现的，如今利率都还是零。
资管新规过渡期行将到期，吸引子这三个月里调整了发展战略。
“我们刚刚开的喜马拉雅的C端业务，这是我们从来没做过的。”
总结起5年的创业路，乔嘉认为吸引子的头两年比较理论化，如今找到了自己的根据地，即与中国大型持牌金融机构合作；下一阶段要扎根到人民群众中做C端。
“在团队只有10到20个人的时候，来什么应付就行了，现在有40多个人，就可以分成to B业务和to C业务。”乔嘉说道，选择比较多，战略就显得重要。他表示，吸引子有了一套系统以后，可以工业化去产生有意义的信息，再通过各种方式将这些信息触达到C端，可能会像抖音一样把信息分布出去。
“吸引子最终应该是金融和经济领域内的‘抖音’，”乔嘉说道，算法部分的内容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就是怎么与客户互动、让客户喜欢，以及生成和满足个性化的需求。
作为一名固收老兵，乔嘉最后总结说，“跌跌撞撞、高高兴兴，终于做成科技公司了。以前我从来没想过退休的事，如果这件事干成了，我觉得差不多到终点了，我可能不想再做下一件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