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刚毕业起,便在镇口的传媒集团里当新媒体实习生,部门主任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广告主顾,就在采编岗做点事罢。外面的广告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自把关软文,一大堆要求扯来扯去,要看稿件点击量,要强调“在看数”,而且还要在后台看过粉丝量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稿子发出,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注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部门主任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内勤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工位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部门主任是一副凶脸孔,广告客户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部门,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自媒体创业而在雅间用餐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个溜光发亮的光脑壳。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内容变现价值输出客户粘性,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又信风水,创业那年求神问卦,高人指点说,八字有情富有千仓,八字无情贫如水洗,乙木见己土为偏财,见大运或流年一般都是好事居多。同事们便从“乙木见己土为偏财”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
孔乙己一到部门,所有同事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又攀上大客户了!”他不回答,对部门主任说,“整两篇软文,要一个硬广。”便掏出老款苹果4S手机扣在桌面。同事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昨天又被约谈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见你被约谈,稿子用猥琐龌龊的语言搭车炒作被删了。”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蹭热点不能算打车炒作……蹭热点!……舆论监督的事,能算蹭热点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媒体融合”,什么“人人都是新闻记者、个个都有麦克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部门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同事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在传统媒体正经上过班,但新媒体对传统媒体冲击太大,经营形势严峻,于是愈过愈穷,绩效工资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文章写得不错,便加盟一家自媒体,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老喜欢捕风捉影胡诌瞎诳,做不到几天,就被网信办约谈,把客户得罪光了。如是几次,叫他写软文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干脆自己做起公众号,免不了做些蹭热点吸粉的事。孔乙己虽然离开传统媒体了,但策划报道的套路很熟,只要客户强调宣传效果,定然找到我们发稿。
孔乙己玩了一会手机,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是自媒体创业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篇10万+也提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数据特性爆文类型之类,有些不懂了。在这时候,同事们也都哄笑起来:部门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部门主任是决不责备的。而且部门主任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实习生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想过内容创业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想内容创业,……我便考你一考。自媒体,怎样理解?”我想,自媒体搞得稀烂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观点应该记着。将来做自媒体的时候,跟客户介绍要用。”我暗想我和自媒体创业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部门主任经常说当了老板亏了老本;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自媒体不就是个人媒体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智能手机屏幕,点头说,“对呀对呀!……自媒体又叫公民媒体,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点开了自己的公众号,想找出微信名片面对面吸粉,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同事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推荐自己的公众号,关注成功送一个马克杯或者洗发水又或者一袋洗衣液。同事们关注完公众号,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赠送礼品,希望拿双份。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礼品按住,弯腰下去说道,“好了,差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礼品,自己摇头说,“OK!Are you ok?oh ye.”于是这一群同事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部门主任正在分派部门要务,隔着屏幕,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他公众号长久没更新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同事说道,“他怎么会来?……他的号被封了。”部门主任说,“哦!”“他总仍旧是蹭热点。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编造起不实信息来了。现在打造清朗网络空间,互联网信息服务管理规定七条底线,信息真实性底线踩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删稿,后来是网信办约谈,停更一周,再封了号。”“后来呢?”“后来封了号了。”“封号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转行了。”部门主任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派他的活。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取暖器,也须穿上优衣库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客户,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整一篇软文。”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周围一望,那孔乙己便在对面工位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挟一个破公文包,提带坏了,用塑料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整一篇软文。”部门主任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公众号长久没更新呢!”孔乙己很颓唐的答道,“这……这一回是房地产广告,我写的软文,广告收益算你们的。”部门主任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被约谈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瞎说!”“瞎说?要是不被约谈,怎么会封号?”孔乙己低声说道,“停更,停,停……”他的眼色,很像恳求部门主任,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同事,便和部门主任都笑了。我整理好软文,导出去打印,放在他面前。他从破皮包里摸出一支笔,问我刊例价是多少,收款码在哪里。不一会,他看完软文,便又在同事的说笑声中,挟着皮包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部门主任开例会时说,“孔乙己公众号长久没更新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公众号长久没更新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转行了。
九一O二年九月。